我的家乡金紫仙镇高石村二坊湾,是湘南地区一个普通而又美丽的自然村落。湾前的两眼池塘如同一对镜子映天照日,微风轻拂,波光潋滟。屋后的祖山树青竹翠,四季葱茏,碧绿如染。整个湾里坐北朝南,沿池塘两岸列居近百户人家。这绿色相拥之隅,近水环居之家,不愧为一方风水宝地。湾里的一景一物,天设人造,乡愁弥漫,始终令人魂牵梦绕,千依百恋,其中,最让人思情难抑的是湾里那两口泉水井。
这一大一小两口井,位于湾里的西北角,两者相距七八丈,犹如一对亲兄弟,源脉相依,守望同行,别有乾坤。大井在下方,井口五尺见方,井深八尺有余。井身上半部是用红色条石垒砌的,下半部则是在天然红石中开凿出来的,整个井身端正方齐,上下浑然一体。井口用一块石板盖住一半,留出一半用于取水。以前井口是用条石压边的,后来用水泥作弄得方正光滑,周边也被水泥抹得平平整整,显得更加宽敞亮堂。井中还交错架设了三根枞木,用做井里上下的磴梯。这种神奇的枞木,只要浸在水中就不会腐烂,而且越浸越结实,俗有“水浸千年枞”之说。小时候时不时看到它露出水面,尽管浸泡了几十甚至上百年,根根还泛着肉红色,显得滑润粗壮,就像刚砍下来的树木一样鲜艳。小井在大井上方,蛰伏在竹茂林盛的山脚下。它是依顺着泉水口在红石中凿出来的,形状酷似一口大铁锅,整个体量比大井小许多。小井不像大井被人侍弄的方方正正,没有任何梳妆打扮,素面朝天,就地生成,涓涓细流从泉眼赤条条地涌出,毫无掩饰,更不做作,活脱脱的一个原生态。听老辈人讲,这两口井在明朝时期祖辈建湾时就有了,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可以说是湾里最古老的文物,最遥远的记忆。水是生命之源,也是生活所依,更是选择居所的首要条件。遥想先人当年在寻觅安身居所时,一定是发现此处泉水涌流,才在这里开基建湾。几百年来,这两口水井,无疑是湾里人的命根子。大井主要供给湾里人们的生活用水,就像血液一样维系着湾里的生命运程。人们在这里挑水煮饭养家口,淘米洗菜洗衣服,多少年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它就像一位敢于担当的兄长,长年累月地慷慨奉献,默默地尽一份“老大”的责任。而小井则是对大井的补充,除了体貌特征与大井有明显差异外,最大的不同是湾里人如果需要直接吃饮生水时,一般都喜欢到小井去打,而且从未听说吃了这生水肚子闹毛病的。尤其是夏天小井的水温要比大井明显低,又热又渴的人们,喝上几口浑身冰爽,一股凉意直捣脚心。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公社的中学就设在我们村,离井只有三四百米,一到夏天只要是午休或课间休息时间,学生们就会提着桶拿着缸子蜂拥井边,这场景也成了当时湾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至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记得有一年夏天“双抢”收工后,我们几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就像比赛似的,每人连着狂饮三四大瓢,个个喝的肚鼓腰圆,全身凉透。特别提劲的是,如果用这泉水掺兑家酿的酸甜糟酒,那才叫消暑的极品,吃上一碗真是赛过神仙! 以前,湾里大多数人早上起来干的第一桩活,就是挑着木桶到大井去挑水。这老井就像蓄满乳汁等待挤取的奶牛一样,任凭木桶不停地打舀,都能保证每家每户缸盈罐满。令人惊奇的是,就是遇到大旱年份,井里泉水从未断流。听老人讲,有一年夏季连续三四个月滴雨未飘,周边大小河流几乎干涸,这两口水井虽然也受到一些影响,但保证湾里人用水足足有余,引得附近湾外的人也到这里来挑水。更有意思的是,这两口井的水温总是冬暖夏凉。冬天的早上井口经常雾气氤氲,犹如一袭轻纱笼罩井口,似乎要盖住井中的秘密。而太阳出来后这雾气又化作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像仙姑一样含羞飘去。就是下雪结冰,水面依然浮荡着渺渺热气,触之感觉温润如春。而到了夏天,井口又透着丝丝凉气,人在井边待上一会,浑身感觉清爽许多。尤其让人歆羡的是,这井水不但甘冽纯甜,而且晶莹澄澈,太阳直射时一眼能望到井底,井中物什更是一览无余。人们常说,好水养好人,从湾里的人口繁育演进看,这话一点也不假。据族谱记载,祖辈当初建湾时只有几兄弟,如今已瓜瓞绵绵,繁衍甚茂,而且出生的人口从来没有天生的生理残障,也几乎没有出现特别的怪病杂症。最能反映体质是湾里参军入伍的比较多,比例远远高于其他地方。从更具说服力的智力遗传基因看,光解放后考上大中专的就有几十上百,其中不乏浙江大学、湖南大学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等名牌学校,有的还读到硕士博士。如今湾里出来的公务员、教师、医生、工程师、军人遍布全国各地,还有不少在外的商贾人士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颇有建树。在家的个个都能勤劳致富,勤俭持家,过上了一天比一天好的幸福生活。不难看出,如果水质不是上佳,生于斯长于斯的代代子孙,是不可能演化出如此这般光景。湾里人对老井不仅仅是生活上的所需,更有一种强烈的精神依赖和寄托。历经了几百年的老井,沉淀着厚重的人文情怀。记得小时候常跟母亲到井边洗衣洗菜,每每这时总有一大群妇女齐聚在这里。她们总是一边干活,一边唠叨着家长里短,或津津有味地讲着一些新奇趣事,俨然一场井边的新闻发布会。谁家的儿女考上大学,谁家的舅舅要过八十大寿,谁娘家的侄子要娶媳妇,就连谁家买了一台缝纫机也成了她们嘴边的话题。当然,有的人去井边洗衣洗菜常常是个借口,去听听趣事凑凑热闹才是真实的目的。可见,去井边是她们生活中的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享受。小时候还经常看到,如果谁家小孩晚上爱哭闹,家人就会在晚上抱着小孩打着火把来到井边,让小孩面对井水照一照,边照边呼喊着小孩的名字,一直要呼喊着回到家里。这当然治不了孩子的哭闹病,不过是一种心理藉慰的仪式而已,但在湾里人心目中,永远相信老井有一种超自然的神力。久居他乡回来的人,一进家门都喜欢先喝上几口生水,就是带回来的婴幼儿也要蘸点井水在嘴上揩抹几下,期盼在湾里的时日能够水土相符。新娶进门的媳妇,到婆家第一件事要用井水洗洗脸,擦擦手,好似要除却路途上遇到的晦气。另外,逢年过节、婚礼寿庆甚至杀猪,人们都要到井边焚香烧纸,向老井禀报,祈求安康。是啊,这老井已成了湾里人心灵寄存的神龛,顶礼膜拜的图腾。 当然,最让人称道的是,湾里有一套爱井护井的好规矩,以致几百年的老井没有被淤塞荒废。每年都要定期对老井四壁进行通身清洗,并把沉积在井底的淤泥清除掉,直至完全彻底地露出干净的红石井底。同时,对井壁也要进行检查,如果发现哪块条石出现断边掉角,就要及时更换。平时,如果谁家的狗或鸡鸭鹅不小心掉到井里,不用别人催促,它的主人就会自觉地清理一遍。还有一次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在井边玩耍时好奇地冲着井里尿了一泡,家里大人知道后,发动全家人快马加鞭地对井身进行了清洗,生怕耽误湾里人用水。所有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多少年来大家都在自觉遵守,默默执行,以虔诚的爱心来保护这一泓净洁的圣水。
如今,虽然湾里好多人自家打了井,还装上了自来水,但对这两口老井的依恋是永远割舍不掉的,特别是夏天需要直接吃饮生水时,都要到小井舀上一桶贮在家里,以解口瘾。远在他乡工作学习的游子,只要回到湾里都要到老井边看一看,转一转,喝上几口生水,就像完成一个庄重的生命仪式。好像只有这样,才算真正回了趟家。是啊,对于离开家乡久远的人来说,离之愈久,思之愈深;离之愈远,念之愈切。这纯甜的井水,是我们儿时的记忆,是思乡的寄托,是生命的符号,永远沁润在我们的心脾里,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但愿这两口老井就像自身的泉流一样,生生不息,涓涓不止。正所谓:悠悠泉水岁月长,老井不言自流芳!
作者:肖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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