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来兮老鸦桥

              ——宜阳河的呼喊

＂看不出的老鸦桥”一一我从小就听到这么一句古话。那时候，心里想，老鸦桥在哪里？如此声名远扬，是个怎样神奇的地方？

前几年，从《安仁县志》得知，位于灵官镇宜河村北街组的老鸦桥，是猴昙仙脚下宜阳河上一座古石拱桥，＂安仁＂两字最早出现在老鸦桥那块地方，这里也是唐宋时期安仁镇、安仁场和安仁县县治所在地，现安仁县城是宋咸平五年（1002年）县令高岳任职期间从老鸦桥那边搬到永乐江镇来的。原来，宜阳河是安仁最早的母亲河，老鸦桥那个神奇的地方是安仁的发源地，是安仁之源。

2018年，一次偶然机会，从彭雪开教授《安仁地名源流考》中了解到，老鸦桥这个地方不仅是安仁最早的县城，还是西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容陵县县治所在地，亦是西汉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容陵侯国国治所在地，是容陵侯刘福（汉景帝之孙、长沙定王刘发之子）的封地（封侯山为侯昙山）。

遥想安仁之源，神游容陵侯国，我心中涌起了去看看老鸦桥的强烈愿望。近两年，好几次去灵官镇，路过宜河村，都因为来去匆匆，没有时间去老鸦桥转转，只能在车里眼巴巴地望着宜阳河岸边的柳树向身后退去。

12月10日上午，冬日暖阳。同事木子李听说我想去看老鸦桥，他说他外婆家就在老鸦桥附近，正好他有空，可以带路。木子李、岳和我三人驱车从灵官工业园进锡山村，绕过“茶耒常”高速公路工地，来到木子李舅舅肖秀林家。老人正在禾坪里边织渔网边晒太阳，我们一提起老鸦桥，他兴致就来了，眉飞色舞地说，老鸦桥是他平生走南闯北见过的最宏伟的石拱桥！招呼我们喝完细茶后，老人主动陪我们来到隔壁宜河村。

站在宜阳河岸边，让我感到失望的是，传说中的古石拱桥已荡然无存！只有一座两个桥墩的水泥桥静静地躺在宜阳河上。肖秀林老人说，哪还有＂老鸦桥＂？！他年轻时见过的老鸦桥早就拆掉了，这座新桥是＂罗家桥＂。原来的老鸦桥是又高又大的七拱石桥，有将近三十丈长，一丈多宽（待考证），有桅杆挂帆的木船在桥下来来往往。从古道上老鸦桥，要爬几十磴上桥，过桥后又要走几十磴下桥。桥东的山坡上是一大片枫树林，枫树林中栖息着密密麻麻乱噪的乌鸦。站在老鸦桥上，向北望去，弯弯曲曲的宜阳河，在古河柳树的庇护下，由宽变窄，由大变小，消失在天边的白云下。桥下的宜阳河清澈见底，连河底的沙石都看得一清二楚。老人说，他那时经常带着渔网划着“划子”到河里捕鱼。

（图/李宏志摄）

我们跨过水泥桥后，宜河村北街组几位老人围拢过来，其中一位叫吕富国的老人向我们介绍，宜阳河古时候是安仁的母亲河，为永乐江最大支流。千百年来，宜阳河多次改道，他们小时候见到的宜阳河是七湾八拐的，不是现在笔直的样子。那时候的宜阳河，自南向北，从锡山洞中间蜿蜒流过宜河村，绕古镇后再奔向洋际方向，在清溪注入永乐江。那时河床深而宽，水流丰沛，船来船往。如今的宜阳河，是1974年黄某某任朝阳（现灵官）革委会主任狠抓农田水利建设拉直的。宜阳河拉直时，农民在河底挖出了几筒四五米围粗的阴沉木，不知是什么年代从上游被洪水冲下来的古树。1976年朝阳革委会主任黄某某下令拆除老鸦桥，时任豪田大队支部书记周福喜认为老鸦桥历史悠久，是不可复制的价值连城的古文物，坚决反对拆除，结果被民兵抓到革委会关了七天禁闭。

民工拆桥时发现，由大青石和大麻石砌的老鸦桥修得坚固无比，竟然无从下手。最后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用铁锤、铁棍和錾子从桥底下的缝隙处一点一点敲破，一块一块撬开。花了几个月工夫，固若金汤的老鸦桥才被彻底拆除。这座历经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风雨、度过千千万万人的老鸦桥，在那个极左盛行的荒唐年代，老鸦桥就这样被人为毁掉，从此，宜阳河上再无老鸦桥！望着眼前情景，我心中一片萧瑟。是啊，时代的尘埃落在哪里都是一座大山！

古桥上的大青石和大麻石散落四方，有的被当地老百姓砌房或他用；有的用于水利建设；有的被河沙埋没。吕富国等几位老人带我们来到附近的水圳边，水圳全是一块块大麻石和大青石砌的护坡，石头上一条条凿痕清晰可见。老人们说，这些石块就是老鸦桥上的。

（图/李宏志摄）

据吕富国等老人介绍，有七个拱的老鸦桥，一端是一对喜鹊，一端是一对乌鸦，两边栏杆上立有石狮，做工非常精致。老鸦桥被拆后，喜鹊、乌鸦和大部分石狮不知所终。后来建这座水泥桥时，只找到老鸦桥上的两座石狮，被立在桥西两个栏杆上。如今，北边栏杆上的石狮被人偷去，只留下南边栏杆上饱经风霜的小石狮，孤零零地守护着这座新桥……

我们问老人，老鸦桥是哪朝修建的，有说清朝乾隆年间的，有说明朝的，有说北宋年间的，莫衷一是。我们回头想去问问新桥上满脸沧桑的小石狮，石狮不语。或许，他实在太老了，早已看饱千百年兴亡，不愿说话了；或许，他太伤心了，已看透了人类的无情，懒得理我们了。

当地有一个传说，当时修建老鸦桥时，桥墩的基脚老是捞不到底，下再多的石料也没有用，如同掉进了无底洞。正在建桥工头发愁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挑着一担坛坛罐罐摆渡过河，不小心打碎了九个罐子，他把罐子碎片丟到河里，若无其事地走了。第二天，桥墩基脚就夯实了。晚上，工头梦见吕洞宾对他微笑，醒来后知道原来是仙人下凡帮的忙。至今，当地还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老鸦桥，老鸦桥，九甲罐子架座桥。＂

（图/李宏志摄）

我站在新水泥桥边，望着宜阳河里的滔滔流水，想像＂宜阳河畔雨潇潇，横江高卧老鸦桥”的情景，唐诗宋词中一幅幅唯美的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渡头落日，群鸦乱噪……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花外楼，柳下舟……落花水香茅舍晚，断桥头卖鱼人散……白云一片去悠悠，老鸦桥上不胜愁……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老鸦桥的一切已被雨打风吹去，只留下一段段湮没了的黄尘古道。正是：江流今古愁，山雨兴亡泪；鸦去桥塌水自流，梦里繁华过。

今日的老鸦桥已是“街废人居少，桥塌客过稀”。老人们为证实老鸦桥历史的悠久和昔时的繁华，领我们去看老鸦桥附近的古街。古街残存的建筑物2008年冰灾时已倒塌，仍然留下一纵一横两条七八尺宽的古街道。关帝庙已是一块长满野草的平地，民国时期的乡公所、铁铺子和李家祠堂等旧址，也只能见到断壁颓垣和散落的瓦砾，一派“绿藤爬满颓墙，乱蓬高过蛛窗”萧索景象。老人说，过去的古街道是用河卵石铺的，两边全是铺子，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老鸦桥是耒阳到江西的必经之地，也是南北水路陆路的重要转换地。东西走向的街道直通到宜阳河岸边，从岸边下到河里的青石码头有四十八磴。原本“津渡无人空垂柳，街老瓦残屋漏”的老鸦桥，经老人这么一描述，我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古桥旁，客舍青青；街道边，酒旆闪闪；高楼下，檐铃声声；街道上，熙熙攘攘。店铺老板的吆喝声络绎不绝，铁铺子里传来的“叮当”声，声声入耳……夜幕降临，船舟灯火唱晚，花灯夜市，游人如织。古镇里，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当站在太阳底下的我缓过神来，眼前街旷庭空院寂，已是隔世沧桑。

在段元发老人家门口，有一块古石碑，我们合力把石碑翻过来，用清水洗涮干净，碑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仔细辨认，上面刻着：＂李侯德政碑，乾隆二十八年岁次癸未季秋月谷旦合村公立。”碑文具体内容，一时认不全，不知所云……

我们准备离开老鸦桥时，在一个转角处发现一面红砖墙上挂着一幅《宜河村北街组扶贫宣传公示栏》，吕富国老人指着公示栏说，老鸦桥边的古街现在分成了两个组，一个是南街组，一个是北街组。南街，北街，这是在提醒我们，老鸦桥曾经是一个商贾云集的地方！

告别老人们后，我们从洋际乡返回，路过宜阳村时，木子李带我们来到大湾洲组堆上。当地人说，他们门前的那条五尺宽的青石板路是从老鸦桥那边过来的。堆上过去是一个驿站，附近曾经＂三步两幢亭，一里搭三塘＂，三塘是指神塘、深塘和乌石塘，是人口聚集的村落。古道两旁有客栈有商铺，南来北往的商人特别是南下广东乐昌挑盐的商贩都要经过此地。望着残存的千年古道，我想，或许此地也曾有一位多情女子，或许也有她的“西风穿户冷，檐马隔帘鸣”。

一位老农引着我们来到堆上北面三百米处水田中央的南瓜古石拱桥上，古桥长满了野草。他说听老人们讲过，建在古道上的南瓜桥，过去可以过马车，由长沙直通广州。过去，攸县、衡阳、永兴等周边地区都知道这边有个老鸦桥，老鸦桥是一个地理标志，提起老鸦桥，没有人不知道的……

听着老农的介绍，我闻到了马蹄香，听见了马蹄敲打青石板的声音。我随嘶骑远去，望见了老鸦桥边＂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安仁古镇，古镇上迎风招展的酒旗。街道上人头攒动，我从人群中挤过街道，从四十八蹬下到宜阳河码头，一只帆船停靠在码头边卸货，码头边的青石上坐满了等上船的客人。我挤上木船，木船张起云帆从老鸦桥下徐徐穿过，两岸蒹葭苍苍，水面微动的涟漪，惊起一对沙禽掠岸飞去。我随着沙禽飞上高空，远远望见容陵侯刘福带领一群衣着华丽的随从跪在侯昙山顶的祭坛前，祭坛上空烟雾缭绕……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木子李的催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呆呆地站在宜阳河畔的南瓜桥上。我望着这条曾经的母亲河，一时百感交集——远去了的容陵古县，暗淡了的安仁古镇，消失了的老鸦桥……千百年来，她见证过多少兴亡盛衰，见证过多少哀鸿遍野，见证过多少悲欢离合！美丽的宜阳河，富饶的宜阳河，苦难的宜阳河，她奔腾的流水是母亲甘甜的乳汁和苍生血泪。从宜阳河哗哗的流水声中，我仿佛听见了滔滔河水在不停地呼喊——

老鸦桥，您在哪里，归来兮！